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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短视频里看她们做饭亲爱的大酱,亲爱的酸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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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一定时候,对世界的期待会萎缩,不想再遇到任何超出理解的东西。当这种情绪变得无可救药,我会开始以此为荣。之前一直没看快手,不过是因为:我对别人的生活失去了兴趣。先说两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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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孙太太——这开头就恍惚,究竟是夫家姓孙还是娘家姓孙?在别处不会有歧义,“老什么太太”就是和“老什么头”是一家,唯独东北偶尔有例外。打第一代闯关东的人,就没有携带完整的名分和讲究。关里人说东北,像关东人说秦国——扯远了,还是说老孙太太。从视频看,她的老头儿没了,现在和住娘家的女儿一起过。

是哪年来的辽宁呢?我猜也许是十二三岁上。那几年,过山海关来的人最多。坐火车要到公社开凭证,于是在路上走。像世上所有的饥饿道路,即便倒下,也是背朝来处。北边儿,北边儿有无主的看不到边的谁先占上就是谁的黑土地,有流淌鱼与虾的河,林下的蘑菇野菜,摘回去就能度荒……啊,北边儿。

我从蒸馒头上看出她是山东人。发面的暄腾,揉面的手劲,馒头的大小,都和我的婶子大娘一样。从屉里拣出来上桌,一手馒头,一手大葱。

视频是她闺女拍的,都是出来进去的择菜做饭,这个“设计”很准确,“农村孙老太”的粉丝很多。有的人,比如我,爱在快手上看老太太做饭,这是个谜团,究竟看什么?可能是观看一种慢,现在叫“治愈”。老太太做饭慢悠悠的,但比“专业”更动人心魄,她们这辈子都耗在锅台上,没有多余动作。

也可能是为了复苏儿时记忆,我打小天天看我姥姥做饭。她也是少女时来的东北,却毕生顽抗这异乡,不说东北话,不做大碴子和酸菜。我吃她的饭长大,却不明白她的心事。外人过东北来,要是没有投靠,哪那么容易能获准留下?这一代人,只要问起来,都有一段辛酸可讲。但也都觉得没啥好说:谁又是容易的人呢?人都怕高处,还怕路上惊慌。

老孙太太家灶台上坐着口八印的锅——东北卖锅论印,八印大概是直径七十来公分,我没量过。在家家只有这一口大锅时,做菜、烧水、蒸干粮蒸饭都使它。所以推崇“一锅出”,就是锅底下炖菜,锅边贴饼子。看着容易,真贴就知道了。“凉锅贴饼子——蔫溜儿”说的就是这事儿。老孙太太在锅边贴饼子,还在炖茄子豆角上面摆一层花卷儿。东北菜码为什么大,这是原因之一。

我姥姥不会贴饼子,那是山东媳妇的手艺,可她很会做鱼。老孙太太和多数东北人一样,以为吃鱼就该吃三四斤的鲤鱼。她抱着鱼时还有童心,拎着走来走去,可到下锅就有点儿着慌,还是不常做。我姥姥说鲤子没有吃头,养鱼池捞的,更是有股子药味儿,她过手的鱼多,不再觉得那是有性命的活物了。

老孙太太把鱼炖糊了也不算大问题,灶坑的火比煤气炉难把握。东北农村烧苞米秸秆,家家院里都有个老高的垛子,抽一抱,一节节探进灶坑,这顿饭就够了。还烧荄子(玉米晒干脱粒之后的棒子),荄子不像秸秆疏松,但扛烧,适合取暖。说烧煤那不是过日子的话,一冬天得多少吨煤?种一亩苞米,连补贴才挣多少钱?一个屯子里,没有几家能烧得起煤。老孙太太家那几间房,应该是很早盖的:进门是灶台,左手一大间住人。灶台连着火炕。(见《补考》)。

每天晚饭后,村里的老婆子们坐在一户门口的长条石上闲聊,会抽烟的卷上一颗,互相看着说:我们孤老婆子过日子啥事没有,孤老头子可不行。嘻嘻地笑,没有缅怀的意思。我揣测:农村男人不做饭,老婆不在家,宁可踹起手无烟向隅,很有气节的饿着,这是一。男人老到一定时候,会重新捡起食色这两件事来,不再懂得尴尬,不如孤老太太从容清净,这是二。

老孙太太早起里外洒扫,她也许还种几亩地,也许租出去了。生火,做一天两顿的饭。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,她那间狭长的屋里有台显像管的旧电视,还可以隔俩礼拜去赶趟集,或者到庙里烧香,进城走亲戚。她应该挺有体面,谁见了都要招呼一下。邻居也玩快手,会替她介绍:“你可不知道,这老太太可不简单,在网上老有名儿了!”老孙太太就笑:“有啥名啊……”唉,要是剩下的是老头子,可不好说了……

今天中午摘的豆角开始见老了,老孙太太冲镜头拎起块带皮的猪肉,赞美说:“你瞅瞅,这肉多好。”

2

东北开春晚,辽宁比黑龙江略早,估摸着也得四月化冻。

说饭桌上的月令,开春等于蘸酱菜。小葱,荠菜,苦菊,婆婆丁,把这些嫩绿卷进干豆腐里蘸生大酱。普通地方的味觉,取决于几种调料和腌菜。要说东北,大酱是关键,是构成灵魂的几种事物之一。

下大酱麻烦,不是家家都会,我在老孙太太家就没见着酱缸。所以要说另一个账号:吉林的

柴姐。柴姐发视频也是做饭吃饭,账号也关联一个小店——这是最常见的农村快手博主。她家的房比老孙太太家新,厨房贴的是瓷砖,老孙太太家糊的是报纸。她炒菜用煤气,做的是她闺女想起来要吃的。老孙太太也有个煤气罐,但不常用,这属于习惯问题。她们做的是两个年代的饭。比柴姐再年轻些的,二三十岁的博主发出来的视频,就和城里做饭没区别了,而且除了厨师,没有几个真是经常做饭的。还有一类是穿民族服装的旅游广告。

柴姐家种水稻。水田是和旱田不一样的资产,地租也差好几倍。种水稻得是勤快聪明人,开春栽苗前要育苗,泡池子,扒地,从早起在泥水里泡着,到天黑也吃不上饭。种苞米要省事儿些,东北的农机自动化程度高,闲的时候是真闲,到节气附近最忙的那几十天,人才开始和日月赛跑。她家还养鸭子养大鹅,视频里只有捡鸭蛋,不知道是不是稻田鸭。光看房子和精神头,柴姐家是“过的不错”的,老孙太太家是“过的也还行吧”的。

柴姐家的酱缸在小园一角,屋檐下面。下酱神圣不可冒犯,从挑黄豆,煮豆子,到压成酱块,到晒,到在盐水里捣和糗,像写一部史,最好总成于一人,以免出问题互相埋怨。这人就是柴姐的老爹,他没事儿就搬个凳子坐到缸边,揭开纱布,用双长筷子去酱的浮头细细地挑。在评论区,有南方人问:“他挑的是什么?”有东北人议论:“这酱稀了”,“她家的酱年年都稀”。

柴姐从黄瓜秧子上拽下条旱黄瓜,直接伸进缸里蘸着吃。她吃葱是把从很厚的大葱叶子撕成方块,在酱碗里拧着吃。据我观察,这么吃的人,都是东北菜的原教旨主义者。比如我就体验不出来她爱吃的饭包有什么好。包饭的叶子是大白菜绿叶,除了米饭,还放酱或焖子(焖子是大酱、鸡蛋和切碎的尖椒一起搅散,加一勺油上锅蒸),放拍碎的蒸土豆和香菜大葱。这饭包也等于东北历史,白菜大葱香菜是山东的好,米和酱则以东北为佳,土豆是越冷的地方越长得越大。

夏天紧跟着春天来。夏天就是菜和瓜果都长足实了。苞米窜到了半人高,雨后仿佛能听到它们在蹭蹭的长。雨水大了会冲出河道,冲垮一片苞米地,地上冒出几个大窟窿,到秋天看,那里就秃了一块。柴姐家桌上是小园里的茄子豆角,毛葱黄瓜,还有苦瓜,腌的鹅蛋鸭蛋,干豆腐土豆。老孙太太家也差不多,家家都差不多,北方人吃菜就是那几样。

只是老孙太太更爱吃面,烙大饼、馅饼,蒸饼,擀面条,不用饼铛,都在那口铁锅里。烙饼时锅底下半碗焦黄的豆油,把面贴在锅边上,用铲子在上面慢慢浇油。连方便面也爱吃,她闺女说,“我妈一吃方便面就高兴”。她家有个电磁炉,方便面里加两根火腿肠、一把嫩生菜,生菜小葱是随揪随长的。娘俩也用这锅涮羊肉。有些菜要到集上买,或者从下屯子卖货的车上买,每个村大概都有个会做大豆腐干豆腐的人,要是没有,自然有人会去学。

秋天是为冬天打算。晒蘑菇,晒茄子干豆角干,有些菜可以放到冰柜里冻起来。土豆入窖,渍酸菜。

秋天的稻子结束了半年悬心。吉林黑龙江的稻花香长粒香,不考虑卖的问题,买主早在播种前就打了款,不像卖苞米时都像半个经纪人,四处打听收购价,水田旱田是不一样的资产。买主回去把两个品种的米兑一下,一个口感好,一个香气足,再打上想象中的产地,价格又翻了一倍。吃米有两种偏见,一是要吃哪里产的,或者完全不打农药的,这应该是有钱也吃不到。一是迷信“万亩连片”的壮观,那是景点,从病虫害来说,有点儿可疑。

水田里的蛤蟆也变大变黑了。小学生课本上说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,千年前来的景物一直如此。抒情地说,同样的景物,也应该有近似的情绪,我们和古人没什么距离。可能写这句话的辛弃疾要复杂一点儿,他其实是生在金国的,后来归于宋,归于稻作的故国,他在盖房开田的时候,就多了一重崇高感,遂号稼轩。哪知道,金国居然有种稻子的一天。知道的话,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诗句来。

秋收以后,不用等过年,就有人家开始杀猪。血肠,炸猪腰子、炸鸡冠油(大肠里的油)、炸联贴(沙肝)下酒。东北酒桌的讨厌,主要在城里。屯子里没什么“打一圈”“单独敬”的恶俗套路,这些礼数,是靠耍心眼活的人倒腾出来的。举起杯,就全有了。有人说这一年不易。另一个说挣多少也不够给儿子在城里买楼的。不买楼,谁家姑娘给你。不错了,还有倒赔钱的呢,一年啥事儿没出,能剩俩,还想咋地?喝酒。喝酒。酒喝好了,米饭和新添的酸菜白肉一起上来,很厚的五花肉片在盆里颤颤巍巍,像从来没下地干过活儿的大白胖子。这米是留着自己家吃的,沿河一溜地里的稻子。屯子里的酸菜有鲜味,炖出来的汤是淡灰色。超市买的酸菜,味道寡淡,大饭店里加蛎蝗、加螃蟹,越加离题越远。原教旨的东北人喝酒,还可以只就一小块生酸菜芯。

入了冬,所有的活动逐渐缓慢了下来,直到安息状态。自动洗牌的麻将桌在屯子里普及率很高。除了酸菜馅饺子,一见飘雪花,不少人开始惦记柴姐家的炖大鹅,鹅血炒酸菜。进腊月了,包冻饺子、冻粘豆包,去南边儿打工的人陆续归来,村路上的人多了起来,听两声汽车喇叭,就站住扭回头,看又是谁家的人回来了,认认开的是什么车。

我留心看老孙太太家是怎么过年的。三十这天,炕桌上有八个盘子,是熟食店的熏猪蹄、鸡爪子和红肠,自家炖的鱼和排骨,还有炒菜。朋友圈里的年夜饭,差不多也都这样。人只有她和闺女两个。她也许是还有儿子吧,也许没有,我没注意。

二人之间有一瓶酒。以我的经验,心病难免会在除夕夜里犯一犯。那酒是在高铁小推车上卖的马奶酒,皮革包装,像个倒扣的小丑帽。记忆仓促狼狈,也不只是东北。劣酒有一点好,喝下去立即像挨了一闷棍,属于中毒反应。北边儿……春夏秋冬,又是一春了。过了这个年,再也不是六十几了。当惯了老太太,会忘了做过姑娘,这一辈子怎么滑过去的?说给当初那个扎着直撅撅辫子的小妮儿,要把她吓得哭死过去。六十年,滑过去,是好还是不好呢,世上还有没有娘的人呢,还有没有家的人呢。北边儿,大雪茫茫呀。这酒连着睡眠,连着屋外的摇晃的村路,连着黑暗冬夜。此刻飞到空中去,村屯星点,如同沉醉呼吸。

平日里还是好日子好过,想的说的都是眼下的事,众人眼皮子底下的一天两顿饭。

到了晚上,老孙太太的闺女就拉过两只塑料凳子,在屋里直播卖货。有的人嘴很欠:“你怎么老是在娘家呆着?

”这应该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,收入会超过种几十亩稻子,甚至超过了很大胆的估算。她们没有改变这房子,没改视频的风格,可能是出于同样的“准确”,但我不去猜测。昨晚(现在是七月)的直播,老孙太太闺女在领子上贴着手机号,举着塑封的小米吆喝:“两袋二十五,两袋二十五了啊。诶呀妈呀,妈,妈你快过来,给我播一会儿……”

老孙太太期期艾艾地进到镜头里,接过那两袋米来举着:“我也播吗?这都快没电了吧,要不别播了吧?那,那大家伙都来看看这米吧。”说话还是山东味儿。

闺女很快回来,说:“老铁们啊,今天算了,不播了。刚才有个虫子钻我胳肢窝里了,老疼了。反正就是二十五两袋,谁乐意下单谁就下吧。我得看看去,黑的,尾巴挺老长的,你说是草爬子还是啥?可能给我咬出包来了,诶呀妈呀。”

3

我在一篇俄罗斯小说里看到一个词“暖炉寝床”。当然疑心就是火炕,但这个炕是高炉子的背上,要爬上爬下。东北灶台矮,也许和炕的高度有关。农村男人不做饭,但是会的手艺多,从修拖拉机到电气焊,什么都活儿都敢干,可盘火炕不是一般人能应承的。

老孙太太家的老房子是砖房不是泥草房,说明当初日子也可以。一侧是仓房,还没有达到北京人说的“怯三合”。后来盖房子“兴”把厨房挪到后面。有几间屋子住人,就得盘几铺火炕,搭几个灶台。因为前面说到的柴草问题,东北人家不像南边儿那样建大屋,也不坐高广大炕。揶揄东北住得没规矩,往往不知道烧炕的压力。

厕所始终都在屋外。

居住有时是种记忆,吴冠中画江南徽州民宅,无论笔下如何变化,态度都很庄重。他说住在这院子里的农人是认识美的,拿张劣画出来,他们只含笑说“像”,拿张好画出来,才说“美”。这并不玄,有历史的地方,不把记忆糟蹋干净,就还是会在日常感知到美,河上的拱桥,五岳朝天的马头墙,祖传的床榻圈椅,能留下来的式样都是因为原本是美的,这可以润滑农人生活,也可以把线条和颜色借给画家。

居住有时是希望,哪怕在装修公司的调唆下,弄成什么“北欧风”或“日系”“美式”,也总算有种对生活的想象,这便含有一种可能性。东北的民房,是两面全不沾。几十年前是受饥饿驱策来的,住下时就仓促,也一直没机会和缓,没有发展出式样。老孙太太家盖房的年代,瓦匠还知道过去砌檐口的法子,能用砖垒出个弧度来,燕子就在这弧度下飞出飞入。后来的瓦匠活儿是越来越“愣”,直到石棉瓦、钢结构把他们救了。我看他们搭彩钢房,快是真快,这工艺原本就是兵营、工地用的;便宜也真便宜,比砖瓦便宜一多半。然而,“就这么住一辈子吗”——这问得太傲慢,不能真出口。何况对方也不知道你的意思,从性价来说,彩钢房有很多优点,所以——“咋就不能住一辈子呢?”“你啥意思啊你?”

门口有柴草垛,屋外有仓房,有菜园,屋里有米面油,有冰箱冰柜,还要什么呢?总想那些没有用的,是不是毛病太多?老孙太太家的园子,除了一年三季的菜,还种着一丛花,花是山兰、柴胡和翠菊,野草闲花不当春。这丛花里,有一点儿微妙的意思,也就是我说不清的意思:基本需求,基本满足,是虚构了一个“基本”出来。任何生活都既可能忍耐又可能想象,既可能增加又可能删减,既由于积累又随时面临剥夺。活着,不过多种一丛花,再琢磨出一座好看的石桥。但它有种于内生发的东西,就是自由。艺术是行当,不是美的本质。美的本质是自由。

我爱看人做饭,但愿不是只能如此,否则就有点儿凄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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